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木棉的思念(散文)

木棉的思念(散文)

作者:周薇(珠海)

題記 嶺南的春天,清明前後盛開的火紅的木棉花,追思逝去的令人景仰的前輩,他們轟轟烈烈地活,如染紅半邊天的木棉。他們生命飽滿、激情澎湃,為了熱愛的事、熱愛的人。反思我們後輩,在世事變幻中不得不苟活,祇為房貸車貸學費,搞錢、搞錢,淪為寫字樓裏的「牛馬」、消費主義的「喪尸」。一邊內卷一邊躺平,面對AI的来势汹汹,更是焦慮無措。越來越不確定的今天和明天,我們該如何自救,强大自己,走出精神困境?

2025乙巳年,過年過得慌張無感,入春也入得毫無頭緒,一夜回南天入夏,又一日倒春寒入冬。每天早晨點開推送的新聞之前,心裏總是惴惴的,暗自祈禱别有天灾、别有人禍,祈禱世界和平,今朝安穩。

昨夜狂風暴雨攪了春眠,早晨忍不住冒着忽降十幾度的輕寒,跑到南門外的公園,看看昨天還在火焰燃燃般綻放的木棉樹,祇見一地火紅的殘骸。木棉花可不像桃花櫻花,飄飄如雪,紛紛揚揚,而是拳頭大的一坨直直地高空墜落,若砸在頭上,會失聲尖叫的吧。木棉花盛放時,粗壯直挺的樹幹和樹枝没有半點葉子,火紅碩大的花就這幺轟轟烈烈地開着,引得鳥兒成群地飛來采蜜、嬉戲,在花間跳躍歌唱。當木棉花墜落時,依然轟轟烈烈,擲地砰然有聲,樹下一大片落花,紅得驚心動魄!

嶺南若没有紅透半邊天際的木棉花開,怎能叫做春天?楊萬裏《木棉花歌》「却是南中春色别,滿城都是木棉花」;劉克莊的《木棉花》「幾樹半天紅似染,居人雲是木棉花」;屈大均「十丈珊瑚是木棉,花開紅比朝霞鮮」...古人早已為木棉花開的盛景動容,留下諸多詩句謳歌描摹。木棉被稱為「南國英雄樹」,木棉花也叫「英雄花」。早在民國時期的1935年,廣州市就定木棉為市花。到了1982年,由廣州市民投票,木棉再次當選為廣州市花。

木棉花開在三月中,隕落在清明後。高大光秃的枝幹燃着火紅時,那種飽滿而澎湃的生命力,相映着蓝天,讓人怦然心動,想流泪,想那在我生命中留下壯懷激烈的人和事…………………

想起那一年,也是木棉花開的時節,應邀采訪離退休老人做社會公益的專題。我的受訪者是76歲的奶奶,采前看了很多有關她的資料和照片。她是個大大眼睛、身材嬌小、美麗幹練的重慶姑娘,是廣東省電臺、電視臺的第一批主持人,當時可謂風光無限,她的老伴高大帥氣,合影十分養眼。老奶奶退休後一直做志願者,幫助農村來廣州上學、打工的女孩子找工作、討薪、維權,辦勵志班,给打工妹上課,幫她們解决進城遇到的種種問題。媒體還多次報導,她做公益時,身邊總站着形影不離的帥老伴,為她保駕護航。

那天下午,我見到奶奶本人時,心中一驚,她瘦弱得脱了形,祇有一雙黑亮的眼睛還透着當年的美麗。看得出,她一定精心裝扮過。我不由得離了題,誇她漂亮,但為何瘦成這樣?她很高興我由衷的赞美,并掀起外套露出棉馬夾,說怕太瘦嚇着我,特意加厚一層。她平静地告訴我,她已是胃癌晚期,并决定放弃治療。她現在正在辦理一切後事,给老伴安排好看護,房子、存款、書籍資料全部捐獻,還包括自己的遺體。

我被她的幹脆决絕震得僵住了,缓了缓神,問起她的神仙眷侣帥老伴,不料,她感慨道:「我做了很多很多的事,很滿足,我此生最大的遺憾,就是没有感受到婚姻的幸福。」我又一次被她的快人快語石化!她說,老伴是潮汕人,少爺脾氣一輩子没改,在同事、親友中一貫是好好先生,可在家却是大爺,生活不能自理,還不懂體貼人。他们没有孩子,領養了一個女兒,眼下祇惦記他們的房子和存款。她照顧了老伴這個老小孩一輩子,現在她病倒了,老伴慌了,祇會哭,不知道該做什麼,甚至連哄哄她的話都不知道該怎麼說。

問到做公益,她更是侃侃而談,濃重的鄉音又快又脆。她辦這個勵志班,就是利用自己的餘熱,反復教進城的女孩子要自立、自强、自愛,想過好生活想賺錢,没错,但要先學本事,我幫你找夜校,工作找不到我幫你找,老板欺負人,我給你維權。她還用電視臺的便利,做現場公益活動,擴大影響,讓更多困境中的打工妹有枝可依。她邊說便從包裏拿出一沓卡片,全是她幫助過的女孩子寫給她的,有的有穩定的工作,有的當上了主管,有的在廣州結婚生子………………她撫摸着這些卡片,眼裏滿是慈愛。

當我扶她下樓時,握着她瘦小而有力的手,勸她還是别放弃治療。她淡淡一笑,說她現在什麼都不想,身體都捐出去了,還有什麼可在乎的?倒計時的日子裏,用餘熱做最後的公益事業,能幫一個是一個。

她看着我,美麗的眼睛幽深幽深的,說,年輕人真好,有學問有事業,婚姻一定要幸福啊!不幸福的婚姻,寧願不要!

我目送她上車,車慢慢駛出幽静的小巷,我仍呆立着,心中翻江倒海。突然,身後啪一聲脆響,一朵碩大飽滿的木棉花落地,濺起紅色的汁水...我仰頭凝望着參天的木棉樹,這位美麗、瘦小而强大的奶奶,就是我心中最鮮活、最高大的木棉樹,用自己全部的愛,托舉着無數困境中挣扎的年輕的生命!

另一位在我心中如木棉樹般高大偉岸的前輩,是一位學者,我的社會學導師。他舉止儒雅,神態慈祥,但一雙洞察人心的眼睛灼灼閃亮。那一年,在廣州春寒的小雨裏,他與我在雨中漫步。筆直的小道,橘黄的路燈下,地面返看光,珠江的支流静静地在身旁流淌,水氣氤氲。八十歲的他嗓音依舊高亢,手杖敲着地面,一下一下,輕輕地脆響。

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社會學家,寫過多部專著,探討青少年犯罪問題、人口老齡化問題、婚姻家庭問題、企業文化問題………………他的前蘇聯、英國社會研究等專著已被大英圖書館收藏。他能用流利的英語、俄語、西班牙語演講,站上講臺兩三個小時不休息。他既是多國政府和學術界的座上賓,也可以到監獄和青少年同吃同住,和他們交朋友,了解犯罪的家庭和社會根源。他平生最愛做的事,就是所到之處,和年輕人座談,刨根問底。他似乎有一種魔力,不管他問你什麼問題,你都無法回避和敷衍,祇能如實道來。他把深入心靈的交談叫做「思想的撞擊」,由此產生的靈感叫做「撞擊的火花」。

他最討厭酒桌上的阿諛和應酬,吃飯于他就是维持生命,對美食毫無興趣。但他在俄羅斯、英國訪問時,會走進普通工人家中,興致勃勃地聊天,很自然地打開人家的冰箱查看,留在人家中蹭一頓飯,人家的生活和家庭狀況便了然于心。他的嗜好有兩樣,一是咖啡,一是交響樂。靠着這兩樣,他常年伏案寫作到深夜,思緒一旦活躍起來就無法停止。

教授是典型的工作狂,還是個極浪漫的純情詩人。在生命的最後一年,他談起他的初戀。那是他的英文老師,長他五歲,是位出自書香之家的知性美女。那時的他,風華正茂,才華初顯,常與老師詩文對談,交流心得,直到老師給他寫情書,熱烈地表白,而不解風情、不諳世事的他不知如何是好,便膽怯退缩了。後來,美麗的老師三十歲香消玉殞,這段還沒開始就夭折的愛情,讓教授抱憾終身。每年老師的忌日,教授都會不食不飲,以自虐的方式,暗自祭奠,告慰亡靈。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他離開世界。

教授的第一任夫人,是熱情奔放的駐外翻譯,也是教授的追求者。中年以後,因聚少離多,和平分手,帶着孩子在國外定居了。教授就一直單身,潜心做調研,常常睡在辦公室,靠咖啡、面包、黄瓜、火腿腸度日。直到五十八歲,遇到比他年輕三十歲的北京姑娘的追求,成為他相伴一生的太太。這位高挑、愛打籃球、冬泳的姑娘承包了全部家務,他們還有一個可愛調皮的小兒子。那是太太婚前提出的唯一要求,要一個孩子,今後好有個陪伴。

在深圳座談之餘,我陪着教授在海邊散步,那天陽光甚好,輕風拂面。教授染黑的頭發和胸前的暗花領帶微微飄動,他突然長吁一口氣,用俄語朗誦着一首詩,像咏嘆調。他告訴我,這是普希金的詩《致大海》。大意是:「再見吧,自由奔放的大海!這是你最後一次在我的眼前,翻滚着蔚藍色的波浪,和閃耀着嬌美的容光………………我時常沿着你的岸旁,一個人静静地茫然地徘徊,因為那個隱秘的願望,而苦惱而心傷!」如今想來,他當時應該是觸景生情,在懷念他心中傷逝的愛情。他們那一輩人,才是真正擁有蕩氣回腸的「羅曼蒂克」!

在那個木棉花開的雨夜裏,他蒼老了很多。他說醫生告訴他,除了大腦比年輕人狀態還好,其他的零件、器官都一塌糊塗,警告他再這么拼命,隨時會倒下。可他停不下來,有太多没完成的課題、太多的約稿、太多放不下的人和事,他在和生命賽跑。他總說,他生命的最後一刻,一定是倒在書桌前或是演講臺上。在很多次記者采訪中,他都說過,他此生的座右銘是:為人類工作,對歷史負責。

那個雨夜裏,空氣都變得凝重,那是我們最後一次交談。為人類工作,對歷史負責,他做到了,是用飽滿的熱情和生命做到的。祇是我感到太沉重,太沉重。

那些逝去的我敬重的人,他們就像高大挺拔的木棉樹,蓬勃火紅,充滿着愛與生命的激昂。剩下我輩,世事變遷,地球村裏同一個世界、同一個夢想,短短幾年便成了烏托邦。我們的一切都在被消費,人生祇為兩件事,一活着,二搞錢。我們背負着房貸車貸學費等等蹣跚前行,淪為寫字樓裏的「牛馬」,一邊内卷,一邊躺平。在焦慮中用鍵盤發泄,不自知地又淪為了網絡暴民………………

我的朋友中已有人辭了「大廠」工作,跑到雲南、浙江、江西的小鎮,合伙租個民宿,做了「數字游民」;也有人回家鄉,開個小店,退出996、007的高薪工作,终于可以睡到自然醒,生活簡單而平實;也有人到東南亞短租公寓,自己買菜做飯,過起了低消費生活。這些都不失為一種解困、擺脫内耗,尋找精神栖息地的初步嘗試。

2025年新年,AI狂飆突進而來,大有取代多種文案工作的態勢,引起打工族對未來的更加不確定。很多自稱「脆皮人」的零零後,已開始流行低能量、低欲望生活方式,不戀愛、不結婚、不買房,祇找飯搭子、合租房搭子、旅行搭子...生存本就不易,年輕人也開始相互釋放善意,你善待我一分鐘,我會原諒整個世界五分鐘!

我也曾遭遇嚴重的失眠,連續兩三個月幾乎徹夜無法入睡,以致心悸、頭疼、消化不良,不得不去醫院開安眠藥物,才知一次祇能開七粒,于是每周跑一趟醫院。和醫生混熟了,我請教醫生,怎樣才能一次多開一些,减少彼此麻煩?醫生便把診斷結果「失眠」改為「焦慮癥」,我一次拿到了一盒30粒。高興之餘,驚覺焦慮癥是如此常見且得到優待了。我花了一年多時間,每天認認真真吃三餐,看書、聽播客、拍四季景色、寫下心情日記,慢慢走出了自己的情緒困境。

春天裏,木棉花又開,那麼紅那麼暖,我又開始思念那些工作到生命最後一刻的前輩,是他們激勵我,從身體到精神不能躺平,AI技術數據處理可以遠遠超過我們人工手動,然而創造力和精神境界,唯有人類,經過一代一代不懈努力,才能達到和不斷提升。因此,不必卷别人,也不必卷自己,更不要人雲亦雲,這一點,AI比我们强大,走出焦慮内耗無他法,做自己,做熱愛的事,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。

我無權置喙評價兩代人斷崖式的不銜接,因為時代也在瞬息萬變,有人身不由己隨波逐流,有人選擇喪裏喪氣地擺爛,以對抗被消費被裹挾,倒也不壞,而我却願意像前輩那樣負責地活一回,活出生命的温度和質感。無論怎樣,在不確定的今天,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:總有那麼一點不死不滅的生命的激情,要高于消費社會營造的幻境,要高于活着僅僅為搞錢吧?